细雨声声催人恼。
一夜辗转,真正睡着已是后半夜。
他上六休一,一周早班、晚班和夜班各两个,还余一天休息。恰逢当天是晚班,路砚舟睡前顺手关了闹钟,将头闷在被子里。
十点刚过,阳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洒下斑驳的光影。他仍蜷缩在被里,莹白的手臂从床角向外垂坠,腕骨在晨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
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传来,先是随着楼梯缓缓而上,紧接着重物落地,声音在门前停住。
生锈的锁芯里,钥匙干涩地扭动。
嘎啦嘎啦。艰难的转动声被毫无隔音措施的水泥墙放大,路砚舟在混沌梦境中蹙眉,将脸埋得更深,直到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这才毫无征兆地突然醒来。
“咳……”他剧烈喘息与咳嗽,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苍白的指节攥紧床单。
头隐隐作痛。
记不得究竟梦到了什么,只隐约有被藤蔓缠死的痛苦。
汗珠顺着脊柱沟蜿蜒而下,在棉质汗衫上洇出深色的轨迹。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足弓因为寒意微微绷紧又随即放松,他扯掉汗衫往出走,纯棉布料垂落的褶皱里还氤氲着未曾褪去的体温。
开门。关门。
他蓦地睁大眼睛,门把差点脱手。
什么情况?!
怀疑自己没睡醒,路砚舟扭开门从缝隙露出一双眼睛,对上来人意味深长的视线。
不是幻觉。
耳尖泛起珊瑚粉,三两下套上衣服,他慌忙出来。
“你、你……”哪怕已经反应过来,面对客厅里不期而至的人,他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你是这里的新租客?”
青年抬抬下巴权作回应,坐在行李箱上一动不动,长腿大字型舒展,看上去有些冷漠。余光在他一尘不染的鞋面和质地良好的衬衫上一闪而过,路砚舟心下了然。
“抱歉,空间有点小。”他转身收拾客厅散落的生活用品,弯腰时短T后露出一截雪色的腰。
默不作声地,对方的视线落在他后颈蜿蜒的淡色血管上。
客厅小,几个呼吸间就被收拾妥当。路砚舟将靠墙的单车又往里推了半寸,转身:“好啦!”
新室友显然不爱说话,冷茶色的眼睛无机物一般,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他。和他对视无端有种被审视的感觉。
路砚舟下意识错开目光,又突然想起什么,轻讶一声,他冲进旁边的空房。
三两下将堆放的被褥抱起来。“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素色的脸看上去很乖,“不过这些是冬天的铺盖,不脏的——我待会给你把床板擦一下,可以吗?”
室友神色冷淡倨傲,路砚舟自知理亏,顾不上对方冷漠的眼神,又送出个讨好的微笑。他笑起来时,脸上未消的薄汗与潮红愈发夺人视线,目光在那湿润的眼神与犹带红晕的脖颈上来回,室友终于认可了一般,纡尊降贵地点头。
放下被褥,他连忙打湿抹布弯腰给新室友擦床板。晨光从窗户里斜切过来,落在那截因为用力而紧绷的腰腹上。矜贵的少爷端坐在客厅,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哪怕路砚舟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那股不冷不热的视线。
真是奇怪的感觉。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快速擦完床出来,来不及说什么,对方便擦着他肩膀进了屋。
嘭一声,门在眼前关上。
余他一个人默默站在客厅。
「别难过,任务者。」619看他委屈,「我可以给您来一段舒缓放松的晨间音乐。」
“那来吧,”路砚舟可怜巴巴地,“给我来点音乐软件上要收费的。”
“好久都没钱充VIP。”
系统二话不说,专挑贵的放。
睡意已消,他收拾完卧室,给自己煮了碗清水挂面。
隔壁动静很小,他的室友进去后就再无声息。路砚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端着面边吃边想,实在忍不住好奇,悄悄过去伏门听了一会儿。
真的完全没有声音。
他一头雾水地离开。
接下来几天,他没再见到那位神秘室友。
相比他每天规律的上班生活,旁边安静而毫无进出动静的房间显得格外不同寻常。若不是晚上偶尔能看见门缝里漏出的蓝白光线,他都要疑心对方是否真实存在。
真是奇怪的家伙。
明明看着才二十岁左右,家境应该也挺殷实,为什么选择与人合租这样的鸽子笼?
棚户区人员庞杂又缺乏监控,并不是安全的好去处。他住在这里,亲人朋友们不担心吗?
这些问题注定得不到回答。
“李先生,王女士,”朝迎面而来的业主露出微笑,路砚舟微躬身,“晚上好,回家快乐。”
二号楼十八层的业主夫妇点头经过。
“有钱人爱好真特别,”等二人走远,跟他搭班的小吴摸着后颈感叹,“有车不开要走路。奇奇怪怪。”
“少说这些,”路砚舟绾起耳边垂落的发丝,“业主听到不好。”
小吴点点头,又嗐一声,“陈默哥,你怎么弯腰也看着那么气派,我咋感觉轮到我就是个水煮大虾。”
“别贫。”路砚舟忍俊不禁,“弯腰还有什么不同。”
明明就有。小吴撇嘴。
十二点下班,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路砚舟悄声开门,看见隔壁房门下隐透的光,微微松口气。
室友没睡就好,他还想冲个澡。
浴室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路砚舟裹着褪色的浴巾出来,发尾还滴滴坠着水。水珠顺着锁骨蜿蜒向下,他拿毛巾擦擦,抬头正好与室友四目相对。
睫毛轻颤如蝴蝶,他下意识抓紧浴巾,指尖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白。“不好意思,”他很快反应过来,“我比较容易受惊。”
冷茶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愈发通透,室友若有所思,“你很喜欢道歉。”
低沉的音色。
路砚舟似真非真,“口头习惯,不算喜欢。”
室友又看他一眼,视线像打量稀奇生物。
客厅有着浓郁的蔬果气味,看室友从榨汁机里倒出杯深绿色液体,路砚舟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晚饭。”
视线顺着他发梢滴落的水珠向下,室友回答一句,又进屋了。
这个点吃晚饭?夜宵差不多。
摇摇头,路砚舟也回自己房间。
空间太小,哪怕躺在床上,鼻腔里依旧是那股蔬菜的生涩味道。月光顺着半开的窗与门漏进来,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投下起伏的阴影。脑袋蹭蹭枕头,发丝四散着,路砚舟怀疑自己要做个青草味的梦。
睡前惯例与系统讨论任务进展,虽然依旧无事发生。
一人一统默默相对,还是619先说:「时候不早,先睡吧。」怕他心情沉重,系统又鼓励到:「相信你一定能优秀完成的!」
路砚舟也困了,跟着系统一起打气,话还没说完便闭上眼睛,枕着手腕睡着了。
睡姿不良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来胳膊又酸又痛。
揉着痛麻的胳膊从床上坐起,眨眼风干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路砚舟呆坐片刻,晃了晃脑袋上翘起的发丝。
推开门,极少见地,室友正在客厅。
对方似乎在调配药材,面前正对着称量天平。路砚舟开门出来,他刚好把电插上,旁观打粉机“日”一声开始工作。
桌子上食材很多,但无论如何不像在做饭。
睫毛上挂着水珠,路砚舟洗漱完擦着脸出来,盯着一字排开的五谷杂粮和各种药材不太确定地:“这是准备煮豆浆吗?还是要做药膳?”
怀疑之情表达得非常委婉。
掀起眼皮瞥他一眼,室友没说话。路砚舟站在旁边看他用电子天平精细称好每种组分的重量,又眼都不眨地混在一起滴加油状液体,很快,那些粉末就在他手底下被压制成长方形的砖块。
取刀,室友将之切成标准正方形。有强迫症一般。
“这是……”他忍了又忍,还是克制不住地问,“准备给自己吃的?”
看起来真的很像在做邪恶科学实验……
“吃。”室友头也没抬,回答简短有力。
原来真是吃的。
干笑一声,他善良地提议,“吃面条吗,不如我给咱们下点挂面。”家里还剩一颗上海青,分一分也够两个人吃。
似乎是幻觉,室友嘲讽地喷了个鼻腔音。
“挂面不算面条。”他勾勾唇角,不无讽刺地说。
路砚舟:……
好吧,我真的伤心了。
挂面怎么不算面,这句话真的很伤人。
他在心底默默戳系统。
619可疑地沉默一会儿,又给他放了几首歌。
今天原本是晚班,同事昨晚临时找人换班,路砚舟便跟他换了早上的。
上完班,他们保安队的负责人许晃叫他去外面吃饭。吃完饭喝了酒,徐晃非得开车送他回来。路砚舟怎么好意思。
看一眼时间,晚上九点多,他拍拍被酒精熏得发红的脸,脚下发虚地慢慢骑车回家。
浑身热热的,尤其是脸蛋,好像融化了一般。路砚舟慢吞吞地骑车在风里往前,棚户区的路凹凸不平,他便也一颤一颤,发丝软软地到处乱翘。
鼻尖飘来一阵酸腐的气息。路过垃圾站,离家还有一条街时,他忽觉身后掠过黑影。
不等反应,左侧车身猛地一歪,紧接着是手臂后侧火辣辣的感觉。路砚舟霎时酒醒大半,顾不得被撕裂的外套抬头看过去,却见那辆擦着他而过的电三轮并没有停。
噌噌几下,速通物流快递车直直消失在长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