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砭骨,路砚舟拢紧身上单薄的制服。
苍白的月光掠过他秀挺的鼻梁,在唇珠上凝成半透明的霜色。
天色渐晚,街上行人稀疏,旧单车轮胎嘎吱转,载着他和两袋小青菜穿过街区回到筒子楼下。楼道狭窄昏暗,令人喘不过气,他的脸在月色中映着朦胧的光,逐渐被压过来的黑暗吞噬。
楼道里霉味扑鼻,路砚舟扭开生锈的铁门,将车推放在客厅墙边。
傍晚青菜便宜,简单加颗鸡蛋就是一餐饭,小锅里热气袅袅而上,模糊了他立体的眉眼。
这是他来到任务世界的第五年。
系统619准时出现:「查询到任务者当前世界还有问题未作答,请问是否提交答案?」路砚舟心烦意乱,连声说否,眼前窗口应声关闭。
五年来任务依旧没有进展,哪怕曾经再自信,他亦不免迷茫,“系统,任务中的石膏像我怎么还没遇到?”
光点一闪,系统体贴地宽慰:「任务者请勿沮丧。以任务世界的时间为标准,任务者工作年数通常以五年为起点,上至数百、上千年。观测局的任务评定并不受时长影响。目前为止,您的进度是合理的。」
搅了搅锅里软塌塌的挂面,路砚舟食不知味:“可这毕竟是我的第一个世界,新海市太大,又没有任务指引,我担心操作不当。”他诚恳提出自己的诉求,“我认为局里应当为大家的首个任务提供适当帮助。”
系统收到反馈,将之打成小包上传:「稍等片刻,我正在汇报。」
路砚舟点点头,垂眸轻叹。手机架在桌边热闹地播放视频,暖黄灯光漫过他墨玉的虹膜,将眼底翻涌的迷茫照亮。修长的手指按下熄屏,他无心去听去看,沉默地等待着619的回复。
「很抱歉,提议未通过。但我个统为您争取到小道具一个。」
路砚舟心情先落后起,调整呼吸打开绑定小邮箱,淡色指尖轻点接受——
「赫卡忒魔镜,」系统介绍,「可询问三个与任务内容不直接相关的问题,它会予以你转瞬即逝的灵感。」
路砚舟凝视着掌心凭空出现的纯白手持镜,指尖抚过上面精致的雕花。抬起镜面,镜中自己清俊的面庞透过魔镜与他对视。
深思熟虑后,他询问:“我应该遵照身份安排继续当前的工作,还是更换职业以接触更多可能的线索?”
室内唯一的光源是头顶昏黄的老灯泡。他话音刚落,镜面骤然漾开涟漪,如水般清丽的月华阵阵荡开。那光芒像带着无限的智慧指引,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双目被月光笼罩时却已了然于心——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选择。
竟真如此有效。
见识到魔镜的厉害,他冷静地继续:“请告诉我,我与任务的接触更可能来自工作方面,还是生活方面?”问题讨巧但并不出格,魔镜光芒时隐时现,在他紧张的屏息中再次闪烁起来。
然而这次却不像第一问那般有着明确的回答。
心绪起伏,纷杂的想法在脑海里翻涌,每一次略有灵感,却总在下一秒遗失它的踪迹。
直到镜子光芒大作,镜身随着浓烈的月光不断颤抖,脑中所有思绪像被一双冰凉的手温柔拨动,路砚舟睫毛轻颤,在那种古怪的感觉里抓住了灵感的尾巴:同时接触到。
答案拼凑完整的瞬间,魔镜承受不住瞬间迸发的月光,在他手中无声裂成两半。
雕花在白皙皮肤上压出淡红的印子,路砚舟双目放空、睫毛轻颤,直到听到系统焦急的催促,才恍惚找回意识——
「任务者,任务者!」619一边扫描他的身体情况一边急唤。猛地回神,他瞳孔骤缩,手中镜子瞬间消散无形。
“系统,这……”
浓黑睫毛在眼下投出片状阴影,他唇色苍白。
「很抱歉,任务者,」619觉得非常对不住他,「魔镜承受不住力量已经损坏。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他缓缓眨眼,轻笑一声。脑中凉感未褪,他飞速敲定未来的方向。
既然急不得,便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
夜色完全笼罩大地,这里的夜生活乏善可陈。明天还要工作,简单洗漱后,路砚舟窝回自己床上。
为了便于观测,观测局给任务者在各个世界提供着合适身份。
本世界的他叫陈默,是新海市数百万乡镇务工青年中最普通的一个。
二十三岁那年,陈默孤身一人来到新海市打工。但大城市竞争激烈而残酷,陈默一没学历二没能力,只能不断做短工勉强维持生计,三年下来依旧一穷二白。更糟的是,上一份工作的老板偷偷跑路,陈默白干两个月一分钱没拿到,还因为续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了。
流落大街的时候他发过传单、扛过水泥,差点要忍受不住高提成的诱惑去会所当男模。
好在偶然结识的许大哥听说后照顾他,见他长相俊朗符合要求,便让他加入自己管理的保安队维护治安。自此开始,陈默一当保安就是两年。
今年他二十八岁。
绿湾天地作为独栋别墅与豪华公寓交错的高档住宅区,给安保人员开的工资不算低,并对保安的体型和外貌都有严格要求。住宅区外围有小平房作为安保宿舍,但对自己在外租住的保安,绿湾天地额外提供一小笔住宿补助。
陈默想了又想,还是舍不得每个月多到手的那点钱,于是领着补助在与绿湾天地隔着五公里的棚户区找了个鸽子笼蜗居。
说他住的地方是鸟笼完全不过分——巴掌大的客厅立个桌子就是厨房兼饭桌,洗手台是水泥砌出来的,厕所只有半个平方,老式热水器挂在蹲坑上面就算洗澡间。
这么小的地方还分了两个房间,每间卧室只能放得下一张架子搭的小床,剩下的过道人都走不开。卧室外倒有一个连通的阳台,生锈的铁栏杆外,玻璃蒙着厚腻的灰,一根铁丝垂下来便是晾衣架。
在这里,别说好好生活了,单纯活着都费劲。
阳台门关不紧,呜咽的夜风挤进门缝,在漆黑的狭小室内扭曲成断断续续的哀嚎。
路砚舟蜷在微潮的被褥间,苍白的脚趾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冷光。心在这寂寥到诡异的环境中升起一丝恐惧,他骤然缩回脚趾,不受控制地想象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口窄棺里。
绸缎似的黑发埋进枕头间,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他又一次回想起同样诡异的任务提示:
【我有洁白的双臂,铺陈的裙摆。
星辰组成我。
石膏铸成我。
我无法目视,无法倾听,不能说话,更不能流泪。
但我却哭了,泪水滴落双颊。
我很疑惑。
请告诉我,我的眼泪从何而来?】
泪水……石膏……口不能言……
所有看过听过的恐怖传闻一时涌上心头,冷汗浸透后背,黏腻的触感沿着脊柱蜿蜒。苍白的手指无意识揪紧被角,路砚舟轻颤着确认,“真的没有灵异事件存在吗?”
系统习惯了这样的询问,回答很快:「请放心,本世界不存在任何超自然力量。」
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化作白雾吐出,路砚舟仰起脸,冷热错杂中指尖发白,双颊却晕着淡淡的粉。
床跟墙壁紧紧相贴,隔壁还没租出去,他一个人躺在床上,除了风声和渐渐平复的心跳,只能听到蟑螂在水管里爬行的窸窣声。
筒子楼里实在太安静,或许有个室友会好一点。迷迷糊糊间,路砚舟这样想。
第二天是早班,工作时间管饭。他吃完早餐就开始巡逻。
今天和他搭班的是四十多的老罗,淳朴善良,话也少。他们按照巡逻路线转了一上午,十二点准时开饭。
“陈默你来。”老罗一边舀饭一边叫他,却不说做什么。路砚舟眼睛一亮,小跑过去接饭盒,制服领口随着步伐轻晃,露出一段白而修长的脖颈。拿起饭盒,两块颤巍巍的红烧肉盖在饭上,他朝老罗默契一笑。
“老罗你偏心!”同事们起哄着围过来,“不能因为陈默长得帅就这样!”“就是!”“
今天的小队长咬着烟尾巴过瘾,“陈默那张脸就他爹的是最不公平的。”
“这小子往太阳底下一站,路过的大爷大妈都要夸声俊!”
哄笑声里,路砚舟耳尖微红。
绿湾天地占地广阔,保安也多,他们实行三班倒的二十四小时制。早班下午四点结束,路砚舟并不急着走。
陈默开朗热忱,先跟晚班同事聊天说话,又帮物业贴展报横幅,眼见太阳要落山了,他这才骑车往回赶。
“今天又毫无线索。”风吹得发丝向后飘散,路砚舟低声。
619宽慰,「等待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任务者,您目前做得很好。」
“但愿如此。”他忧心忡忡,眉目间不由带上些怜人的愁思。
淅淅沥沥的雨丝从空中飘下,缠上他的眼睫,落在鼻尖一像微凉的亲吻。
路砚舟轻叹,透过雨丝望向远方。
天边只剩一点残阳,乌云压得很低,罩在地平线的尽头,像给这个世界穿上一层厚重的幔布。
他掀不开这层幔布,自然也看不见苦苦寻求的答案。
“说真的,目前的生活实在太过平静。”
“平静得令人有些惆怅。”
他喃喃。
他即将意识到无心之语的力量——第二天梦中,房子里无声无息多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