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渐起声息,锁链沉重地拖行于地,摩擦声沉闷而刺耳,如蛆虫啃噬尸骨,一刻不停地戳刺着被囚者昏沉的意识……
李希胤缓缓睁眼,似是睡了好久一般,只觉头昏脑胀。
他紧皱着眉,仍有一口气堵于心间,如何都无法纾解。
望向手中,尚可见一抹自眼窗散入的光亮。
却有镣铐相束,将他手脚牢牢锢住,整个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曲于牢笼角落。
身下干草不断散发出腐臭味,终于将李希胤飘渺的意识拉回躯体之中。
心口原有一怵目惊心的血洞,此刻竟全然痊愈……
明明方才,他还在山中遭人围剿,被来人一剑穿心,痛彻骨髓,血肉模糊而亡。
这一刹记忆,难道是梦?
李希胤挣扎着刚想起身,却不自觉地向前一倒,瘫软跪地!
那种被绞烂心窝的痛感又猛地灌入躯体……
他伏于冰凉的地上,抬头看向四周,牢笼之外是一片死寂之漆黑。
北风依旧,寒意很快又自四肢蔓延而来。
李希胤缩回墙角,垂下头,想揽住些许暖意,先熬过这漫漫寒夜。
这一低头,才发觉右臂绑着布条,其上,还隐隐约约渗出些血迹……
由此伤痕,他瞬而想起,此情此景曾发生于何时。
「正敬十四年冬,也是李希胤留于京城唱戏的第三年,寻春楼惨遭屠楼,满楼上下仅有寥寥几人生还,戏子李亭序正是幸存者之一。
楼内情况还未查清,凶手下落不明,几名幸存者就是嫌疑最大之人。官府将他们投入大牢,暂时关押在此。」
便有了今夜之景象。
真是闻所未闻,李希胤身死于正敬十五年岁末,竟又回魂于正敬十四年初冬时节。
若是依照过往,只待天明,当朝摄政王衷秦王会派人前来,接他出狱。
今日后,那一出由李希胤与皇族共演之戏,圆满落幕。
各自目的达成,衷秦王也不再强求李二公子投入其阵营。而是十分大度地,任由他游遍山川、置身事外。
想到此处,李希胤不由哂笑。
鬼族攻入落芳山。一众世家明知山中有鬼,却不杀邪祟,转而围剿孤身上山的李二公子。
这其中,若非皇族轻纵,铺天盖地之恶鬼又如何会轻易入关,不远万里入侵江南?
鬼族、世家、皇族斗得死去活来,原是从一开始就容不得……
容不得一个不曾投入任何一方怀抱的“天下第一”。
“能叫他们几方联合,当真是辛苦了……”
李希胤想着,不由摩挲起臂弯间渗出的血痕。
他一防再防许多人,杀出重围后,还是惨遭一剑穿心,惨死其中……
而执剑者,真是骗得他措手不及。
他曾悔过恨过,是自己失手,才致使各世家势均力敌之平衡毁于一旦。
未曾想,原来从一开始,就全是算计。
心间的疼痛久未消散,彻骨之寒也由此漫漫长夜愈渐蔓延全身。
大牢周围,不断有人被严刑拷打,嚎啕声不绝于耳,是何其惨痛。
李希胤阖眼,蜷缩于墙边,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过往经历之事。
若非如今回魂,他还不知自己要愚钝多久。
各势力忌惮他,是如何都不会让他独善其身的……
他所受一切,可不比一墙之隔的哀嚎声好受。
尤其是那个曾让他数次牵肠挂肚之人。
他让李希胤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一次又一次,无休止的背弃。
对吧。
人心易变,他早就与李希胤在大漠之中结识的那个人不同了。
李希胤恍然垂头时,不知自己的衣袖中落了两滴浓重的血泪。
……
夜色迷蒙,不知斗转星移几时。
待刑具用无可用,再无活人能添新伤之时,周围牢笼终于没了声响。
但此诡异之地似是不愿清静片刻,阵阵阴风又如缠绕亡魂一般,自罅隙钻入,啸叫不断,扰得李希胤心烦。
他闭着双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却隐约听见玉石相碰的清脆声。
由远至近,随纷乱的脚步声而来……
李希胤睁开眼,直起身子,准备从容应对衷秦王派来接应之人。若没记错,是官府的某位官吏。
这一瞥,他才发觉原来深牢也能窥见天光,明明未眠,却不知天外已破了晓……
正当此时,脚步声戛然而止。
一位故人的声音忽而在他耳畔响起。
——“亭序,我带你离开这儿。”
李希胤神色未变,只是轻缓抬眸,透过散乱的碎发,浅浅定睛,平静地望向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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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栎今日来,想利用一人,却不明白他为何眉目缱绻。
他话音刚落。狱卒就上前来,恭敬地为李希胤开门:“李公子,是官府安排先把楼内之人留下…望公子不要上心……”
“无他。”李希胤甩了甩被绑久的手,还不及多说什么,一紫黑色的大氅忽而披于他身上。
曹栎将自己的大氅卸下后,边关切地为李希胤披上,边向一旁的狱卒严肃道:“上头这么说,底下竟然只会按部就班?夜里风寒,若是李二公子有个三长两短,无论世家还是王爷怪罪下来,你们的脑袋都不够掉的。”
李希胤一眼便知此人在演戏,还是先眉眼含笑地劝道:“无事的,欲仁。多谢你前来……”
无可否认的是,漫漫长夜,风寒难熬。他笑着,也不自觉紧一紧氅衣,终于感觉身子暖和些。
“你的剑,我替你拿来了。”曹栎说着,又向他递来花间剑。
“……”李希胤抬手去取,指尖触及剑身的那一刻,那只手竟有些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若非他及时握住剑身,压下自己的手,此等怪异之举定要让曹栎生疑。
“多谢,欲仁。”他只道。
曹栎见李希胤又缄默不言,只好识趣一笑:“李家主正从江南赶来。李二公子贵为世家子弟,我也要安置好才行。”
他说着,指向深牢之外,足下脚步放缓,陪李希胤往外走。
记忆中,接应之人直至晌午之时,才现身大牢……
但此刻天光熹微,将近拂晓。
曹栎正是有意赶在衷秦王之前,来抢李二公子的。
刚出“西狱”,李希胤便望见阶下,候着一辆连曹氏都少有的紫檀马车,远看仿若雕梁画栋。如此阵仗,旁人见了,还不知要闲言些什么。
但李希胤心里清楚,曹栎待他并不上心。
寻春楼惨遭屠楼后,他身上负伤,不便御剑。如今随曹栎而去,又要乘马车颠簸半日随他入府,对于有伤之人来说,可不算多照顾。
“亭序,请。”曹栎为身边人挑开帘幕时,那张亦正亦邪的脸不自觉面沉了几分。
“多谢。”李希胤微微点头应允。
二人此时明面上还未决裂,无论曹栎现在打的是什么算盘,他都不能轻易回避。
曹栎紧随其后,同时松开手,只听帘栊闭合……
“叮呤呤……”
其下缀有珠翠,瞬时随帘幕摇晃,相碰之声乍起。
李希胤不自觉地心中一颤,衣袖下握着剑的手又紧了一分。
那人杀他,离去之时传来的是如此声响。
可转眼,他又和杀身之人共处一室。
“亭序……可是不适?”曹栎言语关切道。
“我小憩片刻便好,不劳欲仁忧心。”
“好。亭序随我回曹府后,也只管静心养伤。”
曹栎答应得十分痛快,看着也不像要为难李希胤。
马车吭哧吭哧穿过街市,李希胤闭着眼,依旧神经紧绷,紧握花间剑不曾松手。
重回正敬十四年,此时的他还未大病一场,有一身修为在,尚能护着自己。
他若不想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又一次惨死于他人屠刀之下,就必须筹谋好自己往后走的每一步。
胸口的血洞早已消失不见,但那种撕裂躯体之痛未曾消散。
每每随摇晃的马车颠簸一次,都刺得他愈发清醒一分。
长剑此刻紧握在他手中,只要他心念一动,便能即刻手起剑落,了断身旁的曹栎,从此大仇得报,解一心结。
他却并不打算这么做。
曹栎刺来那一剑,穿透肺腑时,竟还不忘悠悠转动剑柄……
曾“享受”过这般折磨,李希胤若是现在就这么杀了曹栎,可是便宜他了。
二人也曾有过知交之情,曹栎在意什么,李希胤清楚得很。
此途漫漫,来日方长,他大可一点点将其心系之物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