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抬头,衣衫褴褛和此地的华丽格格不入,台上之人朝她撇来极清冷一眼,她身体一颤,豆大的汗珠被她小心地拭去,唯恐弄脏这台下砖玉。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顾雾月,弟子名叫顾雾月。”
“今后你便随本座修行,做本座的二弟子,可愿意?”
“我…我吗?”
“嗯,抬起头来,让本座好好瞧瞧。”
台上的女人身姿卓越,清风道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眼神清正,悟性极佳,根骨只是尚可……”
女人轻笑,她莫名觉得有些羞愧。
“不过勉强入眼。”
“本座再问一遍,你可愿?”
“弟子愿意!”
她千恩万谢,磕头膜拜台上的女人,她的新师尊,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衡月剑尊——柳南枝。
————
“本座再问一次,你可愿?”
女人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底下的人。
“弟子…愿意…”
她匍匐着,将头缓缓叩下,姿态低进尘埃。
衡月剑尊当真同她的名号一样,清冷得像高挂的月,不染纤尘,双目阖上,仿佛瞧她一眼都像极了大发慈悲的施舍。
她朱唇轻启,“身为本座的弟子,自当身先士卒。浩劫在前,躲在人后冷眼旁观之人,不配做本座的徒弟。”
“修仙之人,夺天地灵气以长自身,为修仙界效力,自是应当的。”
她抬眼,吝啬地给予台下青衣一眼,“雾月,你虽是本座所有徒弟之中最不出众的一个,却也是最沉稳的一个,此事交与你,我才放心。”
青衣人一顿,单薄的身子压得更低了。
“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托,深入魔窟,为宗门拿回灵匙。”
“嗯,退下吧,此事莫与外人说起,本座对外会说你下山历练,归期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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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死了,疼痛深入骨髓。
她瘫坐在脏乱的大牢,双手被铁链扣住,枯槁凌乱的头发遮住脸。
那魔女笑得猖狂,白玉靴抬起她的脸,讥讽道:“你不是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吗,如今怎么落得这般田地了?”
“铮铮铁骨,宁死不从?本宫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哪来的胆子竟敢拒绝本宫?”
她沉默不语,被人一脚踹倒在地,魔女冷眼看着她苟延残喘。
“无趣。”
“看着她点,别让她死了,本宫好不容易找到的乐子可别弄没了。”
“是!”
大牢门打开又合上,脚步声远去,阳光短暂地停留,黑暗中,她睁开酸涩的眼,艰难地爬起来。
她尝试着运行体内残余的灵力,可是一动身体各处就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疼得冷汗直冒,她却一刻也不停。
因为疼痛激起的汗珠,顺着崩张的脉络流下,她咬紧牙关,口中泛起血腥味,嘴中念念有词。
“…我义凛然,鬼魅皆惊;我情豪溢,天地归心;我志扬迈,水起风生;天高地阔,流水行云;清新治本,直道谋身;至性至善,大道天成。”
心诀不停运转,废弃的灵脉得到微薄灵气,她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
师尊交代的任务还没完成,她不能死!她要活着出去,她的宗门都还在等着她!
————
“你还不明白吗?你被骗了!”
她充耳不闻,拖着半残之躯往出走,身后的人大喊:“顾雾月!你若要走,今后我们便一刀两断,两不相干!”
“从此山水一程,不复再见。”
她只是脚步顿了顿,接着继续往前走。
身后人还在喊:“你就回去吧!等被人骗得精光就知道我说的都是对的!”
“什么灵匙丢了,这天地间何人不知青云宗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灵匙,也就只有你这个傻子才会信,这就是他们做的局,你只是被舍弃的那颗废子!”
“顾雾月!你个蠢货!大傻子!”
————
衡月剑尊脸色不定,看着台下狼狈的二弟子。
“你回来了?”
身姿佝偻,衣衫褴褛,再已不复仙门弟子的风姿,众目睽睽下,她低头跪下,双手奉上所谓灵匙。
“弟子蛰伏十四年,终于将灵匙拿回,请师尊过目。”
衡月剑尊轻慢地走到她面前,视线中出现那双白玉靴,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身体。
“做得很好,你先下去吧。”
“是…”她迟疑,没有抬头,“这灵匙…”
“秋生。”
秋生是大师兄的名字,清朗的男声应下。
“是。”
手中之物被人用灵气取走,没与她身体接触,她眨眨眼,无措地蜷起指尖。
“好了,你先下去吧。”
她退下,一直没抬头。
“对了,长生谷的少谷主暂住一段日子,你的洞府一直空着,就先让给她住了。”
“那弟子住在哪里……”
衡月有些头疼,“你先搬到乘风阁住一段时间。”
“等少谷主离开再搬回去。”
乘风阁是她们凌云峰上的藏书阁,一向只有被罚的弟子才会待在那里过夜。
她听到旁人窃窃私语,垂下眼,羽睫遮盖住眸中神色,“是。”
————
“哎,听说了吗?衡月剑尊的二弟子回来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之前不是说历练去了吗?怎么成这幅模样了,她遇到什么事了?”
“好像是被魔族抓了,折磨了十多年。”
“哎,魔族惨无人道,她能回来已是福大命大,唔…依稀记得这位二弟子是个很热心的人…”
“灵脉近废,身体半残,这位道友之后的路难走喽!”
“快别说了!人来了人来了。”
“在哪呢在哪呢?”
她低着头,慢慢走,不理会那些声音。
常年的折磨让她变得格外虚弱,没走多久就疼得浑身冒汗。
她缓了缓,接着走。
旁人投过来的视线不加掩饰,大胆地打量着她。
灵脉近废,身体半残…
她苦笑,倒也没说错。
等她离开,只留下满地叹息。
“可惜了,这位二弟子不说天资聪慧,但身为剑尊弟子,本也应该大道畅通,坦途光明…”
“哎,世事无常,我记得她曾经是不是做过什么大事来着?”
“没有吧,二弟子一直不怎么出众的…”
“鸿蒙会,七月七,亥时,就是她差点死在里头,救了上千条人命…”
“好像是有这么个事来着,这位道友,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刀客饮尽杯中酒,慢慢擦拭着自己的刀,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因为我就是那千人之一。”
“这位二弟子叫什么来着?”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顾雾月,她叫顾雾月。”
“这名字不好,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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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雾月,你可知罪?”
“踏入歧途,以身饲魔,有负我青云宗弟子的风姿。”
“青云宗光明磊落,以匡扶正道为己任,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与魔勾结的正道败类!”
“衡月,这可是你教出来的徒弟,你说,该如何惩戒才好?”
她木然地跪下,面前那些人或讽刺或嘲笑或愤慨或冷漠。
她抬起头,扫过那些脸,里面有她的同门,有她共事的道友,有曾交心的知己…有她的师尊。
衡月抬眼,争吵的几人噤声,等她的态度。
“既然有辱门风,就逐出青云宗去,断根骨,绝经脉,废去修为,扔下山,由她自生自灭。”
众人沉默,虽说这二弟子做错了事,但好歹师徒一场,衡月剑尊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点。
不亏是剑尊,亲传弟子也能如此大义灭亲…
知晓内情的几人面面相觑,对衡月的心狠程度有了新的了解,几人感叹,衡月做事还是干脆,不留痕迹。
“你,”衡月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面前要她死的人是她的师尊,那些冷眼旁观的人是她的同宗同门。
活着的这些年,她扪心自问,无愧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她的同门,相伴数十载,她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人,待他们一片赤忱。
小师妹中毒,她为她寻药,自己落得一身伤病。
师弟缺本命剑,她去找天材地宝为他铸剑,被丹火所伤。
师兄被魔囚禁,她孤身去救,碎了半颗金丹。
而她的师尊,她视若神明的师尊,顾雾月为她挡了一剑,灵脉断尽,再不能持剑。
人生数载,她赤忱莽撞,到底还是摔得头破血流…
她被踩进污泥里,他们倒还是一身洁白。
枝头的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她眼无力地抬起,望着展翅的鸟,难道连你也在审判我吗?
鸟飞走了,只留下微颤的枝桠。
“我无话可说。”
她想,若有来生,仙门弟子,剑尊之徒她都不想当了,她要当天空的飞鸟。
远早高飞,自由自在。
“既然我已是无用之人,那请把那无用之物还给我吧…”
“用它做我轻信他人的代价,做我荒唐一生的陪葬。”
衡月轻扫了眼站在一旁的秋生,他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东西交给顾雾月。
其间,一眼都没看顾雾月。
她笑,笑得五脏六腑剜心般疼,笑自己识人不清,笑自己愚蠢…
果真没被说错,一语中的,她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指尖已没有力气收拢,她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和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疤,这些伤口早已经长好了,覆上了一层厚重的疤痕,她有时目光触及仍心有余悸,仿佛还疼着。
她闭了闭眼,听见风声呼啸,众口嚣嚣。她突兀地轻笑两声,“剑尊阁下,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衡月皱眉,莫名有些心慌。
“你问。”
“夫子教导我,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我们的正道魁首,衡月剑尊,你当真问心无愧,事事光明磊落、大公无私吗?”
还不等衡月回答,就有人出声斥责她。
“你一个肮脏的叛徒,竟敢如此对剑尊说话!衡月尊驾,仙风道骨,为仙门殚精竭虑,岂是你等可以置噱的!”
她头一次这么尖锐,不复以往的温吞,那双总躲在乱发之后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张嘴做了个口型,衡月看得真切。
“那就祝你能一直这么坦荡吧,别让人发现你藏着的污秽心思。”
她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傲骨嶙嶙,满目悲戚。
“直道而行,何惧何忧。”
顾雾月扬起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字字珠玑,“我无罪!”
青云宗落雪了,这雪来得毫无预兆,围观的人有人惊异。
六月飞雪,落在顾雾月发间,她华发早生,难以分辨是落雪还是银丝。
她抬起眼,只觉得这雪太冷,太落寞。
如此不合时宜,就如同她的存在一般......
顾雾月死了,她自己点燃了心烛,废弃的经脉烧起来,她在地上断了气,接着化成一捧青烟,剩下那身破旧的青衣。
肉身碾碎,神魂泯灭,几年之后,再无人记得世上存在过一个叫顾雾月的人。
衡月生涩地眨眨眼,她看得清楚,向来听话乖巧地顾雾月唤她,“伥鬼”
她将所有情绪压下,冷冷吩咐道:“叛徒已死,都退下吧。”
人潮退去,只剩下那身染血旧衣埋在雪下。
他们嫌晦气没去碰,等着第二天安排的堂事弟子来打扫。
顾雾月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说的那句问心无愧好像不对。
她终究还是问心有愧……
她想起初相见,干裂唇间噙着笑意。
若有来生,只盼来生。
和她再相见。
众人离开,满堂热闹只剩下空寂,没人注意到青衣下有微弱的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