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盈安眼神淡淡,偏始终透着股狠劲让人不寒而栗。
赵留行没去看她,也不曾畏惧。
贺盈安冷哼。她知晓赵留行此番定会忤逆赵无征,却未曾料到眼前人的态度居然会如此强硬,胆子更是大到能为了一个不知名的野丫头与赵家,乃至呈王府作对。到底是她小瞧了他去。
赵无征立在堂下同贺盈安一般的惊讶。
他不敢轻举妄动。
瞧着护军府是他当家,其实府中大小决策,若没有贺盈安的拍板,他是屁都不敢放。
赵无征下意识回头瞧了眼贺盈安。
贺盈安依旧不声不响,却忽而将手中的珠串拍上了桌,其中似乎藏着某种授意,叫赵无征心领神会,他转过头扬言:“赵三郎,你疯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丫头给我送走。”
赵留行闻言不禁嗤笑。
他反驳:“我疯?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般,厌了倦了,对自己没有利了,就可以不负责任的舍弃掉。我亦最后告诉你一次,我不会将人送走,我会把她带回北庭。”
赵无征怒火中烧,随即破口骂道:“不孝的东西,你做梦!赵家与呈王府的婚事事在必行,由不得你。跪下——我要你在祖宗面前跪下。”
该来的终究会来。
赵留行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这么多年了,那老家伙教训人的手段一点没见长。
可跪赵无征不行,跪祖宗,他便跪得。
事情总该有个了结,不若他今日就不会来。赵留行瞥了眼赵无征,这大抵也是他最后一次在赵家这样跪拜祖宗了。瞧他撩起衣袍,绕开眼前人,直挺挺地跪在了祖宗面前一脸泰然。
赵无征迅速抄起供在一旁的家法,狠朝他身上送去。他边打,边责备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顺应。违背父母命者,当死不足惜——”
不粗不细的竹条重重落下,
在赵留行的背上开了花,漫延出的血色全被藏在了他深色的衣袍之下。
赵留行却面无表情望向祖宗,心中默念着,直至第八十一次的落下。他忽而抬手握住了即将再次打在身上的家法。赵无征被他的动作吓得一愣。
可等他想重新抽回家法时,又被赵留行夺了去。
赵留行嘶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不禁暗骂这老儿下手还真是狠毒,打得他居然有些头脑发昏。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受伤是常有的,所以这点小伤于他而言,倒也算不了什么。
赵无征瞪大了眼,他简直不敢置信……老三此去北庭,一别数年,居然学得这般重逆无道。
要知道,护军府从上到下,
还从未有人敢这样公然同长辈抢夺家法。
他赵留行是第一个。
怎料,叫赵无征更为意想不到的还在后头,眼前人居然当着他们的面亲手折断竹条,并扔在了他和贺盈安跟前轻笑道:“老儿,以后少拿这东西打人,这儿又不是大理寺。更别把自己当判官。”
话音落去,赵无征宛若如鲠在喉。
他打了赵留行十几年,从也没料想过能有这么一天。
赵留行摸了摸肩头的伤,装作漫不经心,他在离开前跟赵无征这样说道:“这八十一下,就当是我还你的。从现在起咱俩扯平了,你说我不忠也好,骂我不孝也罢,我都不在乎了。但只要你们敢打他们娘俩半分主意——那下次再见,我不会有像今天这样好的脾气。”
赵留行语毕转身,一步一步挪出了忠勇堂外。
照旧不曾有人上前关心。
赵留行只身立在院中望去辉煌的府宅,忽而叹了口气,他不再听身后人说什么,也不再管他们现下是何等惊诧的表情,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去。
彼之,赵无征回过神,做了最后一次反击,他道:“好啊,好,赵三郎,我等着。你别妄想这样我就会放过你,那野丫头更不可能做我赵家媳。”
话落廊外无人回应,赵无征气得急火攻心瘫坐在了圈椅之上。
隔岸观火的贺盈安倒在此时发笑。
赵无征回过头,难以置信。他不知道眼前这疯女人是在笑些什么?贺盈安却望着外头早已空荡的门廊说:“这老三真有意思,比府里那些庸人有趣。”
赵无征蹙眉追问:“混小子这个态度,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贺盈安脸上的笑转瞬即逝,她的心思就跟她这个人一般阴晴不定。她道:“急什么,没有皇帝的准许,老三离不开洛阳,离不开洛阳就有的是机会。咱们还是得从皇帝那想想办法。”
赵无征望着贺盈安欲言又止,贺盈安转眸与之相对。
赵无征无奈回头望了眼祖宗,终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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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留行走时没坐赵家的马车,而是选择忍痛走了回去。
他来到紧闭的府门前用尽力气叩了三口,没想到竟无人应答。再三去叩,里头这才发出一声:“是谁!”
柳善因打门缝往外看,单瞧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赵留行随即应了声:“是我……”
柳善因一听见赵留行的声音,立刻伸手开门。她自赵留行离开后就这么遵守着承诺一直守在门后,就是长夏叫她回屋等着,她还是执意留在了这里。
然赵留行的力气似乎都用在了回家上,所以在门开的一瞬,他便松懈着向前倒去。
“赵赵将军,你回……”
柳善因这会儿倒是眼疾手快,一把就撑住了赵留行的身体。尽管有些吃力,但她还是用小小的身躯撑起了他。两个人就这样互相靠在了门外。
柳善因摸着赵留行有些湿漉的衣衫,登时大惊,“你受伤了!?”
“小柳我,我好……”赵留行靠着柳善因低声言语。
柳善因急得不知所措,“赵赵将军,你很疼是吗?我这就给你找大夫去。你再忍忍——”
赵留行却道:“我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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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留行醒时小院夕照,黄昏打落的光斑从半开的屋门映在地上。他睁开昏沉的睡眼,察觉肩头冒出一丝凉意,忽而清醒。他趴在铺上侧目望,四动的帐幔正轻轻掠过背脊。
衣裳哪去了?
赵留行惊愕不已,现下他除了穿着裤子,就余了条薄毯搭在身上。
满府上下全是女郎,能是谁对自己“动手”?
是谁动的手也不成啊!
赵留行不敢细想,越细想头皮越发麻。别瞧他这么大个子的少年郎,却对这种事小心得很。他想原先在行伍当着一群男人的面漏漏也就罢了,无伤大雅。可若说当着女郎……
他实在羞面见人,就算是前胸和后背也不成。
但事已至此,赵留行说什么也晚了,谁叫他困得不知事,只能任由摆弄。他也只求给他脱衣换药的,不是柳善因就好。不然,他真是没脸见人了。
这会子,乳娘抱着刚刚喂完的小郎君打前院走来,她连唤了几声:“夫人。”都无人相应。
赵留行在里屋听见,却没在意。
“赵郎君醒了?”
没成想乳娘试探着进屋,打眼一看赵留行醒了,莞尔给迎了过去。
赵留行茫然看着眼前人怀抱小家伙越靠越近,他刚想起身去问她要作甚,乳娘就顺理成章将孩子搁去了他的身旁,“来,爹爹醒了,咱们找爹爹喽——”
“诶,你别……”赵留行没当过爹,自然慌神。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乳娘,莫要把孩子搁在自己这儿,便随口问了句:“小柳呢?”
乳娘闻言思忖,“您说夫人?不知,她给您换完药把小郎君给我丢下,就出门送大夫去了。我也不知夫人在哪,您找夫人有事?不若我帮您去找找?”
换药的……居然是柳善因!
乳娘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赵留行到头就听到这么一句。他的脸面登时顺着门缝被风刮走,再寻不回。乳娘瞧主家呆愣的模样,诧异唤道:“赵郎君,赵郎君?”
赵留行木讷地转过头,“没你事了,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乳娘觉得眼前人莫名其妙。
可大户人家的主子多少沾些古怪脾气,她也知晓,便垂眉应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乳娘甩手走了。
新结识的“儿子”在床边咿呀叫,赵留行咧嘴看向小家伙,又不能放任着不去管他,只得拎着孩子放在床内,防止他乱动跌落下去,他说:“男人要稳重寡言。你听话,就在这儿呆着等小姑回来。”
赵留行跟听不懂训话的小家伙交代完,转头就自顾自地躺下。
谁料,他一躺下,满脑子又都是——
府里这么多人,换药的到底怎么能是柳善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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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时辰前,长夏到东街唤了大夫。
大夫匆匆登门没带帮手,等来到屋里瞧见好不容易被众人弄到床上的赵留行,大夫犯了难,“得留个人在屋给我搭把手,帮我把他上头的衣裳脱了。”
“全脱吗?”过来帮忙的土酥顺势接茬。
大夫是个臭脾气,他瞥了土酥一眼,“不全脱,难不成要隔着衣裳看吗?老夫没有千里眼,隔衣看不穿!”
土酥咂咂嘴,心骂这个年纪的臭老头怎么都跟他爹一个样!
长夏得了答案,没想太多,打算自告奋勇留下侍奉。谁知道,土酥这没心没肺的家伙,偏抢着望向身边一言不发的柳善因说:“夫人不是在呢吗,给郎君脱衣自然得夫人来啊。咱们不合适。”
“啊?我?”柳善因瞪着眼睛站在门边,跟个鸮一样。
土酥点点头,“对,夫人你。”
柳善因刚开始还不敢相信,她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给赵赵将军脱衣呢,羞死人了。
她却忘记现在的自己在外人眼里,已是和赵留行育有一子的夫人,那这一子哪来的?还不是不能看的都看了,该做的都做了。脱衣的重任,岂不就是她来最合适吗?
长夏此刻甚是感激土酥心直口快,她适才还真是没想到这层。
柳善因左右看了二人一眼,无奈赶鸭子上架应了声:“好,那就我来吧。”
随后,长夏和土酥关门退去廊外。
柳善因便独自来到床边,垂眸默念了好几遍:“赵赵将军,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我保证,我一定不看不该看的,一定不看不该看的!”
待到准备好了,柳善因把心一横,伸手迅速解开了赵留行的衣带。
布料丝滑散落的瞬间,清晰的线条也落进眼底。
柳善因忽而俯身愣住不动,她居然盯着赵留行点缀着几道旧疤的胸膛入了迷……这还是柳善因生平第一次看男人的身体,她没想到赵留行还挺白净。
柳善因就这么愣着愣着,有人突然从后头拍了她一下,吓得她赶忙立正站好。
柳善因见状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却听大夫冲自己无语道:“我说夫人,郎君是你自己家的,又跑不掉,有功夫夜里点灯再瞧。老朽现在要赶快看伤,店里还忙着呢——”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柳善因赶忙致歉,不知究竟说与谁听。大夫摇头几声叹息,却不见身边人脸热得都能烙张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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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善因自送别大夫后,就去了厨房亲自煎药。
土酥本说她来煎,但柳善因打屋里出来,说什么也不愿回去守着。俩人便一块在后院窝着。
日入之后,药煎好了,柳善因也就没有什么继续赖在厨房的理由。
她端着药盅别了土酥,径直朝寝屋的方向走去。
这时间乳娘才从屋里离开没多久,院中正是春景烂漫,晚霞耀着桃红。
柳善因垂目慢走,心想一会儿见了赵留行千万别再脸红,被人看出来可不好。谁成想,才堪堪到了桃树下头,寝屋里就传来一声不算明朗的嘶叫,吓得她几步快走。
“怎么了?怎么了?”
柳善因匆匆忙忙推门一瞧,昏暗的房间里,赵留行正举着小侄子坐在床上。
气氛怪异得很,甚至有点剑拔弩张。
可很快,赵留行在察觉柳善因来后,又收起了适才的模样。瞧他顺势将小家伙往床边一放,转头自己气呼呼地背身蜷在了床上。柳善因不明所以,只得赶忙把药搁下,上前抱起了小侄子。
“赵赵将军,发生了什么事了?还是说你哪里不舒服?”
柳善因哄着小的,问大的。好不忙活。
赵留行却依旧背着身一言发。
只见他在柳善因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似是在遮掩什么。
眼前人不答,柳善因站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等过了一会儿,赵留行缓过劲来忽然开口说了句:“孩子今天应该是没吃饱,你给抱过去再喂喂。”
柳善因闻言抱起小侄子碎碎念道:“我们小宝今天没吃饱吗?来让我摸摸小肚子。”
没成想,还真是……
柳善因纳了闷,她不明白赵留行怎么会知晓的这么清楚,简直不可思议。难不成他还会带孩子?但究其原因为何,只有赵留行一人清楚。他摸着胸口的余痛陷入沉默。
柳善因心想还是等照顾完大的,再去送小的,不若药凉了不好。
可待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药碗刚想上前。赵留行又冷不丁来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对了,你待会儿去的时候告诉长夏,往后每月给乳娘多加一两银子。”
柳善因茫然望向铺上那个有些怅然的背影,小心试探了句:“好,我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去,但赵赵将军……”
“你真的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