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星见结束了正式哨兵生涯的第一天，拖着有些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宿舍。
他重重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绪如乱麻般交织。
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他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离开封闭的高塔接触新的环境、结识了新的人，还有对未来那些数不清的期待，在他脑海里不停地翻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经过好一阵内心的思绪挣扎，他终于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缓缓地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睡梦之中。
池星见沉浸在梦乡之中，意识仿佛飘荡在一片朦胧的云雾里。
在这梦境搭建的舞台上，场景悄然切换至往昔的学习时光。
他感觉自己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有暖融融的光，还有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雪团陪在他身边。
梦里的场景很是熟悉，高塔图书馆，训练场……他不可能不熟悉，这些可都是他曾经挥洒过无数汗水的地方。
但又有些细微的差别，好像比记忆中多了一丝别样的色彩……？
在图书馆那堆积如山的文献资料中间，他因找不到前行的方向而满心迷茫。
这时，一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柔和温暖的声音鼓励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别着急，慢慢儿来。”
在训练场上刻苦练习的时候，他因为一次次遭受失败而无比沮丧。
那个人走上前来，递给他一条凉凉的毛巾，对他说：
“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呢。坚持下去，肯定会看到成果的。”
他梦见小小的雪狼在那个向导的怀里撒娇，梦见那个人将小雪狼放在自己面前，鼓励他。
真是的，雪狼明明是自己的精神体，怎么那么黏着那个人？
梦里的向导有时像天使一般，为他指引前行的方向，有时又像妖精一样神秘难测。
只是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希望和鼓励，恰似一束引导他的光，照亮了他原本灰暗的道路。
他努力想要回忆起更多，可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拼图却残缺不全。
梦中的许多场景都像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无法抓住。
最后一个清晰的画面定格在一条小蛇俏皮地叼起他散开的鞋带的一刻。
原来是梦啊……
如果那些时候，那个人他真的有出现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池星见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悸动，他想对那个人开口，可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来。
终于梦境如潮水般褪去，池星见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息着。
他试图平复伴随着惊醒而来的心跳加速，一边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中心高塔分配的新宿舍。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摇曳洒落在床单上，如一袭美丽的白纱，可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没错，昨天是他成为正式哨兵的第一天。
昨日白天的时候，他完成了繁杂的入职测试，然后……
遇见了刚刚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人。
房间面积虽说不算大，这单人间却也布置得足够舒适。
浅灰色的墙壁，简洁的家具，柔软的床铺，还有一扇可以俯瞰城市景色的窗户。
听说，随着职级的提升，还可以换到条件更好的宿舍。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里已经足够了。
就在池星见整理脑海中的思绪时，一只扇动着翅膀的浅蓝色蝴蝶，忽然闯入了他的视线。
它轻轻扑闪着翅膀，在池星见眼前缓缓飞过。
池星见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他……
现在并没有醒来！
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那只蝴蝶依旧停留在他的眼前。
“母亲？”他轻声唤道。
随着这声呼唤，房间里，一个虚幻身影从空无一物之处渐渐显形。
她的步伐轻盈而优雅，仿佛不是走在地板上，而是在空气中漂浮前行。
水蓝色的长发编成编发发型，她身形纤细，却不会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反倒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强大气场。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制服，没有一丝褶皱，领口和袖口处点缀着精致的蝴蝶装饰。
哨兵向导在注射催化诱变剂引出精神力后，容貌便不再改变，因此她的外貌也停留在青春模样，然而她的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与外表不相称的成熟和稳重。
也许是一种洞悉世事后的从容，一种让人难以轻易看透的神秘气质。
她就是智能城目前仅有的三位职级达到 S 级的传奇向导之一，池梦语。
在智能城的哨兵向导体系中，S级哨兵/向导与S级精神力是两个不同的评价体系。
前者是职级，后者仅是对精神力开发度的评价。
想成为一名S级哨兵/向导，自身的精神力水平达到S级只是最基本的条件。
如何提升职级，一言蔽之，影响这一评价重要因素就是「贡献」。
即使完成三年封闭训练之后，一个哨兵或是向导的精神力等级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等级，职级也得从最初的F级开始爬。
能否顺利升级、何时升级，都是由总管智能城的人工智能艾奎斯结合多种因素来判断的。
成为S级是对一个哨兵或是向导的最高赞誉，这意味着ta对智能城乃至全体人类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积累的功绩已经足够在智能城的历史上留下刻痕。
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池星见的梦中，池梦语扶着窗沿，打量了一圈四周的环境：
“这间宿舍还算不错，虽然小了点，但一个人住也够了。”
“嗯，我也觉得挺好的。”池星见点点头回应。
听到孩子的回答，池梦语从窗边转过身来。
“怎么，你不打算回家住吗？”
虽然高塔给新人哨兵的居住条件不差，但肯定远远不如池梦语以 S 级向导的标准分到的住所。
更何况她名下还有别的房产，出现在池星见精神图景中的宅邸就是其中之一。
从小时候开始，池星见在那座充满回忆的宅子里住了很久。
“我……”池星见有些迟疑，不知道他的提议会不会遭到母亲的反对，
“我已经长大了，我想……独立一些。”
在智能城，拥有精神力开发潜力的人们会在18岁左右，经注射诱变催化剂，分化为哨兵或是向导。
距离智能城的建立过去了大约百年，而诱变催化剂在智能城建立之后才被研发了出来，历史就更短了。
最初，召集想成为哨兵向导的人们是通过海选，但这种方式的诱变成功率太低，诱变剂的成本又居高不下。
诱变后的哨兵向导又似乎无法生育……
到了现在，近年来这一批哨兵向导，选用的父母的基因经过筛选，旨在提高诱变成功率，这一重大变革，也被叫做基因优化计划。
基因优化计划的新生儿，可以说是从出生就有了未来要成为哨兵或向导的宿命。
虽然有生物学上的父母，但是并不生活在一起，普通市民与哨兵向导被有意地隔离开来。
也因此，现代哨兵向导的家庭往往是自发组成的拟似家庭关系，自从基因优化计划实施以来，智能城也鼓励老练的哨兵向导领养计划的新生儿。
池星见和池梦语就是如此，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池梦语凝视着他，明白了星见的意思，并没有强求，目光依旧柔和：
“我知道了。也许我确实该给你一些独处的时间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来聊聊你刚刚的梦境吧？”
随着池梦语的话语落地，周围的场景便开始虚化，池星见新宿舍的环境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人都很熟悉的温暖色调。
梦境再次变幻，池星见又回到了那座最熟悉不过的宅子里，他正坐在沙发上，而池梦语则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含着笑目光静静地望向他。
刚刚的梦境……
池星见咀嚼池梦语话语中的意思：
“是昨天的疏导有什么问题吗？”
“别担心，你经历的疏导很成功。现在你的精神屏障稳固，心理势能也处于高点。”
池梦语的声音带着几分安抚之意，
“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池星见不解地问道。
“好奇你为什么会突然……对一个向导，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
池梦语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
池星见有些踌躇，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还记得自己刚刚在梦里看到了什么吗？
“我梦见……一个向导，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
池星见轻声说道。
“没错，今晚刚开始的那段梦境，是我还原了一部分凌月影为你疏导过程中的片段。”
池梦语将茶盏轻轻一推，梦中的茶盏就那样悠悠飘了过来，
“他很谨慎，没忘记抹去了疏导过程中的很大一部分记忆。实力也很强大，就连我也只找到了刚刚那些零碎的碎片，也许还是他故意留给你的。”
“您又在梦里偷看了。”池星见小小地抗议着。
池梦语忍不住轻笑出声，头上的发饰都跟着轻轻颤动起来：
“在我看来，是小雪狼自己叼着那些回忆在梦里满屋子跑。”
“我还看到你说的，想成为他的哨兵。”
这一回，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星见，你还年轻，你可能还不明白自己这话意味着什么。”
“向导和哨兵之间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向导和哨兵之间的精神链接，远比普通人之间的感情要复杂得多。”
“我知道。”池星见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琥珀色茶汤里舒展的茶叶上，
“可是，我……”
池梦语微微蹙起眉头，目光带着探寻。
“你觉得他对你很好，对吗？”池梦语打断了他的话。
“嗯。”池星见坦率地承认，“他很温柔，很耐心，也很……可靠。”
“这就对了。”池梦语笑了笑，
“优秀的向导，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赢得哨兵的好感。他们的精神力，他们的引导，他们的共情……这些都是他们的武器。”
“武器？”池星见不解地看向母亲。
“没错，武器。”池梦语点点头，
“对于我们这些向导来说，赢得哨兵的信任和依赖，是我们的工作。而顶尖向导都擅长营造那些‘恰到好处’的温暖——多一分就显得越界，少一分又会显得疏离。”
“面对顶尖向导，就好比面对一位技艺精湛的棋手，在棋局中总能巧妙地掌控局势。而他眼前的哨兵，或许只是棋盘中的一枚棋子，尚未察觉自己已深陷棋局之中。”
“那……凌向导，他也是这样吗？”池星见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池梦语目光温柔地望着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道：
“星见，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池星见陷入了犹豫。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在疏导室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想起凌月影一直波澜不惊的笑容，想起他对自己耐心的引导，想起他抚摸雪狼时轻柔地动作……
“星见，我并不是说凌向导有什么不好。”
池梦语见他久久沉默，又接着补充道，
“他确实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向导，不管是他的精神力、技巧，还是表现出的经验…… 各方面都无可指摘。但是……”
“但是什么？”池星见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但是，如果你真心想成为他的哨兵，你就不能只看他在疏导时对你表现如何，还要看他平日里对你、对他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态度。”
“在疏导中，他能轻易知晓你的需求并满足，让你产生依赖和好感。但这并不代表，这就是真正的情感契合。”
池梦语认真地说道，
“你觉得他非常有人格魅力。可实际上，你们之间阅历上的距离，实在相差太多了。”
“他清楚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却未必真正知道他喜欢什么。基于他了解你、了解哨兵，他可以轻松把握你在想什么，你却想象不到他在想什么。”
“星见，识人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尤其是在选择向导这件无比关键的事情上。以猎人为例，熟知每一种猎物的习性，才能轻易捕获它们。”
“像凌月影这样的向导，对于你们初出茅庐的新人哨兵的心思，又何尝不是了如指掌？你必须学会从各个角度去仔细观察、深入了解，绝不能仅凭一时的直觉就仓促做决定。”
“他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织梦者，而你，却只是一个被引领进入梦境的懵懂旅人。”
“织梦者？”池星见低声呢喃，这个比喻，莫名让他心里涌起一阵不安。
“星见，你还记得你入学的那届，向导和哨兵候补生的比例是多少吗？”池梦语紧接着问道。
“记得，大概是……一比五？”池星见不假思索就能回答。
“没错，新招收的向导数量，远远少于哨兵。一部分原因是哨兵在执行任务时的损耗率比向导更高，还有另一个缘由。”池梦语娓娓道来，
“在大多数情况下，每一个向导，都有能够负责多个哨兵的疏导工作的能力。而那些出类拔萃的向导，更是求过于供。”
“星见，我的孩子，凌月影是 S 级精神力的向导，他的精神力和所谓的情商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不是现在的你所能轻易丈量。希望你能明白，在这复杂的世界里，选择向导就如同在茫茫迷雾中挑选一条道路，稍有差错，就可能迷失方向。”
池梦语说着，轻轻握住池星见的手，仿佛想要将自己的担忧传递给他。
“专属关系一旦确立，对你而言便是一生的牵绊，你只能有一个专属向导，而一位向导却可和多个哨兵建立这种关系。”
“作为哨兵，你在这件事上必须慎重考虑。”
身为位于最顶端的向导，池梦语不仅了解哨兵也了解向导。
她出于对池星见的深深关心，才会这般谆谆告诫。
“星见，我并不是要阻止你。”
池梦语看着他，语气变得更加温柔，“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保护好自己。”
池星见陷入沉思，他微微低下头，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可能并没有想那么多就顺着那时的心情脱口而出的一句想成为凌月影的哨兵这一想法，竟会引起母亲如此大的重视……
今天专程编织梦境，可能就是为了来与他恳切地交谈，引出这一话题。
母亲的话如同一把锐利的手术刀，剖析出他内心深处未曾察觉的隐患。